100%

第十一种 牛丞相

雷者,因阳气被阴气包裹不得出,猛然劈出,所以成声,原有天神主之。人有乖戾之气,上与相合,则击之。要知良善之人,从未有遭雷击也。

  牛耕马驮,辛苦万千;猪羊充食,千刀万剁。是皆恶报偿还,前因后果,必然之理也。人心行好,狗可变做状元;人心行坏,丞相可变做牛,好坏都是自作自受,冥王何预焉?

  明朝有个状元罗伦,他是江西吉水县人。极有胆气,凡见事有不当者,即敢言直谏,朝廷因他忤旨,谪他到福建市舶。未几,奉旨复官,他辞疾不赴。这罗状元是个理学大儒,腹中博通今古,天下的事物,那件不知,那件不晓?

  一日,由扬州经过,行到湾头东乡地方,忽然阴云四合,大雨倾盆。罗状元奔到村馆中避雨,只见雷电交加,霹雳一声,将耕牛一只击死田内。少刻云散雨止,远近的人都拥挤来看,罗状元亦随众往看。只见牛身被雷斧破开,血流倒地,因而心中不忿,大喊道:“牛是诸畜生内最有功于人的,每日耕田耙地,千辛万苦,到后来皮肉筋骨,都供人用,最为可怜,有何罪过?此时朝中有许多大奸大恶,天雷不击,何以击此最苦之牛?”就借避雨村馆中笔砚,在于牛身上大大的字写二句,云:“不去朝中击奸相,反来田内打耕牛。”同看的都欢喜说道:"这才批得真正有理。"

  众人正在称赞之时,忽见天上乌云一块,疾来如飞,罩聚牛身,复又一雷,看的众人都惊跌在地。少刻爬将起来,同罗状元再去一看,那牛身上二句之下,竟是雷神用朱笔另写二句,云:“他是唐朝李林甫,十世为牛九世娼。”罗状元同众人看罢,方才知道这牛是奸相变的。他受尽万千苦楚,再加雷斧而死,以报宿世之恶也。唐朝至今尚未报完,惊叹不已。

  这罗状元因此明白,回到吉水本乡,闭户另著明理书传世。可见恶人果报,填还应在屡世不止也。

第十二种 狗状元

佛法广大,不论四生六道,但有觉悟,自然证果。可惜此狗,修入洪福,贪迷荣贵,幸而不幸也。

  极细如蝼蚁虮虱,皆具佛性,一得觉悟,俱可成道,况狗兽之大乎!独叹人为万物之灵,百般呼唤,痴迷不省,深可惜也。

  一踢尚还五板,若杀彼生命,供我肥甘,如何还报得了,可不害怕!予于状元不说姓名,恐卑污于人也,阅者相谅,勿谓无稽虚语。

  扬州小东门内,有个韦明玉,三十多岁。因往镇江游甘露寺,就在寺内削发为僧,方丈中彻大师,是个参悟得道的高僧,每常说法,直捷指点,座下拱听甚多。方丈内养有一狗,但遇大师说法,即伏旁侧耳细听,或说世情闲话,狗即外出。

  一日,明玉腹饥,先取一饼在东廊下倚柱咬吃。这方丈狗来跳望,如有求食之意。明玉性起,怒踢一脚,其狗负痛,就地急滚,明玉懊悔自思:“饼又不曾与食,何苦踢此一脚,令他痛滚?”心中不忍,因将吃不完的半个饼,丢地与狗咬吃。过了三日,狗死,报知大师,令埋于后园。

  过了一十八年,忽报本地新科状元到寺内进香,兼看江景。大师即忙传众僧远远迎接。只见许多旗伞执事,皂隶夫马,好不荣耀。状元在山门外下马步行,甚是幼小,美貌端壮。上殿焚香拜佛完,到方丈谒见彻大师,留茶谈话,甚是谦和、恭敬,揖别而出,又往两廊闲步。忽见明玉倚柱背脸,状元看见大怒,呼来跪下,说道:“我来寺里进香,又不曾滋扰汝等,如何没眼看我,好生可恶!”喝叫左右拖在廊下,责了五板逐出,然后往山顶后边观看江景才回去。众僧送山下辞归,都来看明玉。这明玉苦眉道:“我并不曾说话冲撞,又不曾行止犯法,无辜遭此官棒,其实不服,恼恨不已。”

    正在苦楚之时,忽又见戴红高帽的两个夜不收,将明玉和尚拉着往外飞走,口中喊道:“状元叫你去立等说话。”明玉惊怕,暗想道:“莫不是方才打得不好,又要重打不成?”没奈何,只得随去,慌得寺内众和尚,齐进方丈,公禀彻大师,要往状元府前焚香跪门,彻大师吩咐道:“汝等不必前去,此番必不难为他。我于状元未来时,已先有二句,粘在壁上。”呼侍者取来与众共看,上写云:

    一脚还五板,半饼供三年。

  众僧看完惊异,方知这状元前生是本寺狗变的。随着人探听,果然唤到时,状元看着明玉道:“我方才一时怒气,责汝五板,仔细想起,甚不过意。但你在寺众清苦,竟在我府中别扫一间静室,每日蔬菜茶饭供养你修行,岂不自在?”明和尚喜出望外,感谢不已,竟依住下。

  光阴瞬息,已将三年,明和尚忽而去世。状元吩咐造龛送化而终。可见世人一举一动,都有前因,凡事岂可不惧耶?

第十三种 说蜣螂

神鬼仙佛,或现或隐,遍满世界,奈人之肉眼凡胎,何能知识?可见一切欺心坏事,虽于无人处为之,在神明已洞若观火。所谓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者,丝毫不错。人只要心存正念,虽形迹垢污,亦不妨碍。若徒饰精洁于外,机甚左矣。

  康熙初年,扬州有一人,姓陈,名友德,年四十余岁,性最爱洁。每喜穿玉色极细布袍。石青缎套,常坐船至江西、湖广卖盐。

  一日,行到湖广岳州府,顺路间往岳阳楼游玩。但见楼虽倾坏,其江山景致甚佳。正在玩赏时,见一寒士,身穿破衣,尘灰垢泥,来向友德拱手道:“台兄想是闻岳阳楼的景致来玩的,但此楼胜处,全在衔山吞江,气象万千,真天下之奇观。”友德是个爱洁的人,见其人邋遢,因而不礼貌,亦不应答。那寒士忽倚着楼上栏干,来携友德的手,指点山水之妙。忽有蜣螂虫迎面飞来,友德以手挥落楼檐。那寒士看见,说道:“这蜣螂虫,俗名‘推屎郎’,虽是积污推粪之虫,但其志在于转凡脱化。鸣蝉楼于树杪,飧光吸露,蝢加飞腾,乃最有能干之物,未可轻忽也。”友德口虽微应,亦不答话,少刻下楼别去。

  后十年,友德一日进扬城南门,由大街出小东门有事。正行路时,忽然见三个人将友德周身一看,慌忙齐说道:“兄可姓陈,名唤友德么?”友德惊异问道:“小弟是便是的,但与兄们从未识面,如何知我姓名?”三人道:“祖师在南门里常家降乩,判云:‘此时有一人,姓陈,名友德,年约六十余岁,须发雪白,身穿玉色布袍,石青缎套,从南门大街往北走,可代我赶上唤来,我有话说。’因此奉请回去一见。”友德怒喊道:“我平生最不喜仙佛。你们说甚么祖师,妖言惑众,哄骗谁来?快快回去!”那三个人坚不放手,婉言恳求道:“你就不信仙佛,屈去一到,即刻便回,也不妨事。”说完,拉着急走。友德无奈,只得随去,口里自说道:“我只不信,看他们如何骗我?”旁人听见的,也跟随二十余人,同去看如何行止。

  到了南门内常家,果见香烛供献,二人扶鸾。友德站立案旁,亦不跪拜。忽见乩判云:“陈友德,你来了么?”友德恼怒,亦不应答,乩因判四句云:

  十年不见陈友德,今日相逢鬓已霜。

  记得岳阳楼上会,倚栏携手说蜣螂。

  友德见此,即刻跪倒在地,叩头百余,谢罪敬服。众人细问原委,友德将十年前如何逢遇,如何说蜣螂的话,从头至尾细说一遍。在道的三人,跟去二十余人俱皆叹服。

  友德从此投拜祖师门下,修真悟道,后得证果。可见不曾通彻仙佛的人,切不可一言毁谤也。

第十四种 飞蝴蝶

金钱化蝶飞,唐库之奇传。此从前听闻之语,不意再见真事于今日,岂非异乎?或者道士藉此以醒世之钱财,未可着实看也。

  事有利益于人者,或幻或不幻,虽凡夫亦是仙佛。否则即真仙、真佛,正与凡夫相等,乃知人具济世利人之言行,即是现在之仙佛矣。至若藉道法以图遂贪欲坏事,恐凡夫人身俱不得也。

  哄传杨州府学前,有一道士卖药甚奇。予随众往看,果见数百人围聚。予挤进观看,见有一道士,约年四十余岁,头戴小木冠,纳衣蒲团,手执云帚端坐,余无他物,人来问话,他不多言,人来买药,只取钱一文。将钱丢于道士面前,道士随用手在云帚上一抹,即有一颗丹药与之,随抹随有。虽数百人数百颗,丹俱不完。其丹大如指顶,朱色,能治百病,茶汤任下。卖药一时内,道士忽有向来人说:“你为人极孝,奈少奉养,我当赠送。”即用手在钱堆上,或抓一把,三、五十文不等,或两手捧一捧,一、二百文不等。忽有向来人说:“你家有婚姻喜事,缺少银钱,我当赠送。”任意取钱与之。或说饥寒急迫赠送的,或说病欠调养赠送的,钱数多少不一,人人都说着,道士赠送人的钱虽多,来买药的钱更多。未曾半日,面前即堆积钱约有数千,看的人越多。

  正在拥闹之时,人丛中忽挤出两个公差来,向道士喊道:“你是何方妖人,敢在江都县衙门左近,以卖药为名哄骗人的钱?我是积年快手,专拿你这等人治罪。”道士笑道:“贫道在此卖药,治人疾病,积下来的钱虽多,贫道整几百几十救济人。二位既是县差到此,贫道不好简慢。该以茶奉敬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在袖衣袖内用手接一钟热茶,茶内两个枣儿,连茶匙俱有,奉与来差。复将手在袖内,又接出茶一钟,一样奉上那一位,两个差人惊怕,不敢吃,因说:“我们来不是吃你茶的。”道士笑道:“你二位不吃茶,贫道知得二位的心思。但这面前堆的钱,是留了济世利人的,非比外道用以遂自己贪欲的,莫想擅动一文。”又向二位道:“既不吃贫道的茶,可仍旧将茶还我。”两县差因将不曾吃动的茶两钟递交道士。那道士用左手开着袖口,右手接过一钟茶,把茶钟连茶果远远的往袖中一撩,又接过那一钟茶,也远远的往袖中又一撩。临了,将两只袖子往空中一大摆,说道:“贫道这钱是没得奉敬的。”因两手将钱捧了许多,往空中一戽,只见钱都变了许多大蝴蝶,纷纷飞去。那道士又捧着钱,一戽一戽,都戽完了。那满空蝴蝶,有几千,飞得好看。

    众人都仰面齐看,这道士竟不见了。少停一刻,许多蝴蝶,都往天心里上飞如灰点,也没了许多。众人议论,也有说是神仙下降当面错过的,也有说是幻法骇人的,也有说是真正救济人的,也有说是差人不该滋扰他的。这两个县差也甚懊悔。后来人都散去,遍传以为奇闻。

第十五种 村中俏

妇人若有奸情,心变两样,嫌此爱彼,渐成杀身大祸,甚可畏也。不听邻老极好佳言,自速其死,皆由平昔藉以卖线,喜看妇女而喜调妇女所致,又可畏也。老诚男人,切莫娶风流妇女,汪原事即是明镜。

  扬州南门里,有个汪原,是沿街背着线笼生理,年当强壮,尚无妻室,藉卖线为由,专喜看人家妇女,兼且说粗谈细,油嘴打话。因生意稀少,有朋友荐他到西乡里走走甚好。

  一日,到了陈家庄地方。见一妇人叫住买线,这妇人美貌孝服,约有二十四、五岁。汪原与之眉来眼去,甚是欢喜。访问庄邻,遇一老者说道:“这妇女郭氏,有名的叫做‘村中俏’,虽然标致,去岁嫁了一个丈夫,不上半年,得了痨病而死,不问而知,是个喜动不喜静的妇人了。我看你是个老诚人,身就壮实,恐怕还不是他的对敌。”汪原道:“只因我家中无人照管,不妨娶他。”因而烦媒说合,一讲就成,娶进门来,夫妻十分和好。

  过了两个多月,汪原的面皮渐渐黄瘦了,汪原的气息渐渐喘急了。他有个同行卖线的刘佩吾,时常在汪家走动,早晚调妇,遂成私好。这佩吾晓得温存帮衬,又会枕上工夫,妇人得了甜味,因而日渐情密。且见丈夫有病,哼哼叫叫,煎药调理,看为仇敌。邻里人都知道风声。那汪原弱病卧床,佩吾假意问病,遂与背地亲嘴,被汪原看见,奈病难开口。次日略觉清爽,因向妇人说道:“我在这坊住了多年,虽然小本生意,却是清白人家。你须要存些体面,我是不肯戴绿帽子的。倘然出乖露丑,一刀头落,休想轻饶。”妇人勉强说了几句白赖的话,转脚便向佩吾说知。佩吾道:“既然你丈夫知觉,我下次谨慎些就是。”妇人道:“你我恩情是割不断的,乘其病卧,我自有法。”佩吾别去。

  那妇人淫心荡漾,一心迷恋奸夫,又恐丈夫病好,管头缚脚,不遂其欲。夜半乘夫睡熟,以被蒙其头,将一袋米压上,不容转气,汪原被他安排死了。到天明料然不醒,假意哭将起来。

  佩吾听有哭声,又听得街坊邻佑都说:“这人死得不明,我们急速报官。”佩吾心内如乱捶敲击。“三十六策,走为上策”,要往淮安亲家逃躲两三个月,等事情平静再回来。因一气从湾头高庙走至邵伯镇,已有四十多里,心略放宽。因饿,见个饭店,便走进去,拣个座位坐下,叫主人家:“快取些现成饭来吃,我要赶路,有好酒暖一壶来。”主人家答应了。

  须臾间,只见店小二摆下两个小菜,放下两双箸、两个酒杯。佩吾道:“只用一双箸,一个杯。”小二指着对面道:“这位客人,难道是不用酒饭的?”佩吾道:“客人在那里?”小二又指道:“这不是你一同进门的?”佩吾道:“莫非你眼花了?”小二擦一擦眼道:“作怪,方才有长长的一个黄瘦汉子,随着客官进来,一同坐地,如何就不见了?”佩吾想着汪原生时模样,料是冤鬼相随,心上惊慌,不等酒饭吃,便起身要走。

  店中许多客人闻知小二见鬼,都走拢来围住佩吾座位,问其缘由。佩吾慌上加慌,登时发狂起来,口中只喊:“我死得好苦。”众人道:“这客人着鬼了,必有冤枉。”有附近弓兵知道,报与邵伯巡司。巡司是冷淡衙门,以有事为荣,就着弓兵拘审。

  半下众客人和店小二扶着佩吾,来到巡司衙门。佩吾双眸反插,对着巡司道:“你官小,断不得我的事。”巡司大惊,即叫书手写文书,解江都县来。即刻带审,鬼附佩吾,将自己通奸,郭氏压死丈夫的事直说。县官取了口词,便差皂拘拿郭氏对理。

  这郭氏安排了丈夫,捱到天明,正要与佩吾商议。不料他已逃走,这场大哭,才是真哭。哭罢,收拾衣物当银收殓。众邻见汪原暴死,正在疑心。忽然公差来拘。郭氏到官,兀自抵赖,反被佩吾咬定,只得招承。冯知县定郭氏谋杀亲夫,凌迟处死。

  若非佩吾通奸,杀心何起,亦定斩罪。不多时,男妇同赴法场,一斩一凌迟。来看的人几千百,都各凛知,果报昭然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 风流悟

  世上人既奸其妇,复杀其夫,心为欲遣,一时不慎而犯此法者甚多,其相报不一而足。或因争风而彼此互杀,或因夫见而男妇并杀,或假手于叔伯公姑,或假手于邻里亲党,或鸣于官而以刃杀,或罹于狱而以杖杀。可见淫者,天下第一杀机也。

  我独异其既远窜他方,乃冤魂犹相随不舍,必致于杀。则世之奸人妻女者,其夫、其公婆其父母之冤魂,必时刻跟随左右可知矣。设于暗室独处之际,或黑夜远行孤身旷野,更或逆旅凄凉棘闱寂寞之时,想着此等冤魂披发切齿,怒目汹汹,必欲相报而后快者,真可寒心、痛心,亟宜改过忏悔,庶可免祸。

  若其夫、其公婆、其父母未及身死,彼耻悬眉目之间,恨入心骨之内,必欲食其肉、寝其皮,刺刃于仇人之胸而后快者,亦无以异。所以行奸卖俏之人,其妻儿女媳,往往亦著丑声,旋遭杀戮,虽天道好还,亦未必非此辈冤魂,阴为协助也。

第十六种 关外缘

恩若救急,一芥千金,试看彭之施济,不过银五两,袄一件,遂令受者铭感肺腑,诚可法也。

  人一好赌,未有不受苦丧身破家者。试看彭案,若非慈心为主,得遇救济,竟至身家妻子莫保。是谁强逼,可不譬醒。

  俗谓钱在手头,食在口头,可知若非大有主见之人,现钱在手,未有不多费滥用而致害者。观彭事,甚可鉴也。

  人若不经一番大苦,其平常动谕,何能改易?只看彭人,自从遭难之后,即另换一副心肠,竟至勤俭成家。但恨事败悔迟,世人急须早醒。

  官徵钱粮,必须入柜汇解。若任役私收,定致侵挪。虽惩重法,又何益乎?扬州旧城东岳庙前,有个开磨坊的彭秀文,性喜赌博,又喜奢华。因买充了江都县里书办,把磨坊交与胞弟开张。

  那时候,县官征钱粮,只有田亩地丁,是听民自封投柜,其余杂办银两,俱交收役私取给串。逢解时,将银入解。这秀文,因而谋收行夫牙税银两得权到手,收的银子任意大赌大费。次年复又谋收,挪新掩旧,不得露丑。却喜一件,为人极有慈心,时常将官银封小包几十个,每包五、六分,放于身边,遇见跛的、瞎的、年老有病的,给与不吝。

  一日,县中收完钱粮,在磨坊店门前闲立,看见对面庙门石鼓旁,倚了一个薄布衣的穷人,低头流泪,连声愁叹。秀文因问那汉子:“为何如此愁苦?”那汉子说:“小子姓黄,是某科举人,有至亲在扬州现任的某官。因来向官恳些盘费,前往京都谋事。谁知这官,只推不认得,反令下役呼叱,不容见面。害得小子宿的寓处房饭钱全无,房主赶逐,进退无路。计惟寻死,所以伤惨悲痛。”秀文蹙然道:“你既是书香一脉,前往京都,需用几多盘费?”其人说:“还房饭连搭顺船艄,若有银五两,将就可到。”秀文因见此人苦楚,遂说:“此时十月,天气寒冷,我看你身上尚无棉衣,我先取件旧布棉袄,与你穿暖,明日仍到此处,我有滋助。”与衣别去。次日,果来俟候。秀文就与银五两,黄举人记着姓名,感激叩别。

  忽然,本县因事参离任。康熙某年间,新县官到任,大有才能,点收钱粮,俱系亲自遴选,不容夤谋。不论正项、杂项,俱听纳户自封投柜,逐项清查。秀文侵用的夫税银子,水落石出,节年计共侵银一千六百余两、严拿收禁比追,受了许多刑杖。怎奈家产尽绝,官不能庇,问成斩罪在狱。

  未曾年余,幸遇皇恩大赦,死罪减等,秀文改为流徙关外三千里,因而佥妻出狱,急押起程。胞弟哭别,亲友赠送盘费,奈上路未久,银已用完,可怜夫妻沿途乞化而去。真个破衣赤足,受尽万苦,出得关外,自量有死无生。

  行至流徒之处,忽遇一人,立于店铺门首,呼近细看,先说道:“你莫非是彭恩人么?”秀文日久总忘,并不相认。那人自说:“昔日在扬州东岳庙前,赠我盘费、棉衣者,即是我也。我受活命大恩,时刻切记。”说完,就将秀文夫妇拉入店铺内室,与好衣帽换着,治席款待,叩头致谢。秀文因问:“黄举人如何住到此处?”黄举人道:“重蒙大恩,得银搭船到京,投某王爷宫内效力。某王见我至诚,十分优待。其时王有契友,犯罪该斩,王求父皇,免死流徒此地。王因我可托,特交银万两,着我同王友开这店铺。凡山、陕、川、广,各省货物,即日用米粮布帛,俱皆全备。恩人夫妇可住于我家,代我掌管料理。”秀文喜出望外,因受了万千苦楚,性情顿改。凡事俭约,虽不过啬过吝,却也诸事朴实。过了年余,黄举人又分一铺与秀文,立起最富家业。后来,寄书信并带许多关外土产物件,与胞弟磨坊内,方才得知详细。如此因缘奇遇,不可不述其始末也。

第十七种 假都天

人心多愚,原易惑以邪说。如释则有炼魔之术,道则有黄白彼家之说。外此,又有“无为教”、“白莲教”,名号不一,要皆惑人者也。一为所惑,因而脱骗财物,生盗生奸,甚至聚党作乱,然及其后,未有一人不败者。两陆棍只知藉神谋财,害命惊众,彼时富未享而俱丧狱底,其为首之“活都天”,乡愚信哄,尤为怜也。

  三教大圣,觉世利人,俱当敬奉,何宋秀才惯喜讪谤,今遭惨死,是皆平昔毁轻神佛之自取也。

  扬州便益门外黄金坝地方,于康熙十四年间,有一乡愚担粪灌园,忽有陆大、陆二两个人向说道:“你终年灌园,极其劳苦。我有一法,可得万金财主,你可依呢?”乡愚听得,喜不可言。因引至无人僻静空处传授,须得如此如此,乡愚领会。

  明日,乡愚正在灌园时,忽然狂呼踊跳,自称都天神下降,大喊道:“若不立庙祀我,这地方上百姓,各家男女都遭瘟死。”是时,正值瘟疫大行,家家病死的人极多,人都信以为真。旁边陆大、陆二,竭力赞助,先于空地暂搭盖芦席殿篷,奉乡愚正中居坐,称之曰:“活都天”。远近闻名叩首祈祷,男女杂遢者不可计数,香烛牲礼,酒肴供献,络绎不绝。这“活都天”终日默坐神案上,并不饮食。乡人愿免灾疫,俱争先布施,或施殿梁银若干,或施殿柱银若干,砖瓦、木料、石灰、人工等银,俱交陆大、陆二登填姓名,收银入柜。

  正在人众拥挤时,忽有一屡年毁神谤佛的宋秀才走进席殿来,指着“活都天”高声大骂道:“你这瘟奴才,不知死活,平空的自称‘活都天’,哄骗乡野男妇,须不能惑得我宋相公。我且打你个死,看你如何治我。”一面骂,一面走到神座,把‘活都天’两三掌。陆大、陆二拦阻不放。宋秀才又喊道:“我从不信邪,我且将你这些供的酒肴,先请我相公受用受用。”即用手乱抓入口,又斟大钟酒乱吞,又吃又骂。那日看的人竟有上千,都拥挤不开。只见这宋秀才吃完了酒肴,忽然跳上几跳,跌倒在地,反手如捆绑一般,高声自喊道:“‘活都天’老爷,我小人一时愚昧,冲犯得罪,只求‘活都天’老爷饶我小人罢。”又高喊道;“不好了,不好了!‘活都天’老爷不肯饶我,又打棍了。”喊了多时,口鼻七孔中俱流出鲜血来,面色渐渐青紫。少停一时,气断身冷,直挺在地。陆大、陆二大喊道:“这宋秀才不知人事,获罪‘活都天’老爷,因不肯宽赦,就把他的性命追去了。你们众人内有认得他家的,速些送信去,着他家人来收殓。”停了一日一夜,次日宋家男妇多人,痛哭不已,买棺抬去埋了。众人都亲眼看见,个个惊怕,更加凛然敬重,人来的越多。

  将近一月,布施的银钱、米粮、木料、砖瓦,堆满几屋。忽一日,本府太守金公亲来进香,只见许多旗伞、执事、皂快人等,好不热闹。这日哄动远近人更多,陆大、陆二欣欣然大有兴头。金公到了“活都天”处,下了轿,也不上香,也不礼拜,即立着。先问:“‘活都天’之外,庙中主事的是那几个人?本府问明,便好布施礼拜。”那陆大、陆二站立在旁,急忙说道:“就是我兄弟两个做主。”又问:“已有钱粮若干,尚欠若干?”“俱有收簿。”逐细禀答完了。金公即便于席殿正中坐下,吩咐皂快,先将陆大、陆二拿下,然后将“活都天”绑倒。不由分说,把这三个人,就在席篷下每人先打二十大板,然后叫上来喝道:“尔等做的事,本府俱已知道,可从直说上来,如何造谋装都天,如何害死宋秀才,细细说明。如不实说,即刻打死。”这“活都天”哭禀道:“小的是个挑粪的愚人,一些事都不晓得,俱是陆大、陆二做的,求老爷只问他二人就明白了。”

    金公即唤二人审问,抵赖不肯承招。金公吩咐将带来的夹棍,把二人夹起,捱不过刑,陆大只得直说道:“当日哄这愚人装做都天,俱是小的二人主谋帮助的。预先说明,凡得银钱,俱是三人均分。这宋秀才,平日是个惯会骂神佛的人,因筹计于某日黑夜,小的们请他到无人处商议,求他假来打骂,却自己跌倒喊捆喊打,惊骇人敬怕,骗人多布施的。说明凡有财物,俱作四分均分,宋秀才才肯入伙的。”金公又问:“这宋秀才因何七孔流血呢?”陆大又不肯招。金公怒叫:“用棍狠敲。”陆大只得直招:“是放了毒药在酒肴内,哄他吃下,七孔流血死了的。”金公又问道:“宋秀才既然依你入伙,何苦又害他的命呢?”陆大供说:“恐怕多他一人,就添一股分银,因此害他的。”金公又问:“这‘活都天’,用何法不饮食呢?”陆大供说:“每夜三更人静时,把‘活都天’抬下来,荤饭吃得极饱,所以日里不吃饭食了。”金公听完大怒,放了夹,吩咐:“每人再加责二十大板,带回府收禁。”吩咐将收积的银钱同物料变价贮库,买米赈济饥民,众百姓都感颂金府尊神明。回衙门之后,过了三日,又提出三人,各责二十板,先后俱死于狱底。至今多年,但遇不真实的事物,即云:“黄金坝的都天假到底。”

第十八种 真菩萨

财也者,天地间之公物也。天地间公物,理宜为天地间公用。富翁当推有余以济人,所谓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,以为子孙长久之计,此司马温公之至言也。观世音菩萨,普天之下,家家供奉,人人感颂,总为能救苦救难而致于此。人之言行,有能多方救济者,虽是尘凡之人,即是现在之菩萨矣。

  闵世璋,是歙县人。他在扬州行盐,乐善不倦,乃笃行君子也。每年盐业利息,自奉极俭,余悉施济,全不吝惜。

  曾一日见郡有夫妇负宦债,以身偿宦,逐夫收妇,其夫妇痛哭,矢死不离。闵公知实,代偿其逋,夫妇仍归完聚,此特一节。

  当时扬州水旱频仍,闵公捐赀赈济,全活饥民,不计其数。

  再如倡育遗婴,提携贫交,施絮衣,救难妇,修理桥路,种种不可枚举。闵公寿过八十,康强如壮,子孙蕃衍,科名鹊起,咸谓德行之报。

  扬州有个蔡琏,这人秉性仁慈,于顺治十二年创立“育婴社”在小东门。其法以四人合养一婴,每人月出银一钱五分,遇路遗子女,收至社所。有贫妇领乳者,月给工食银六钱,每月望验儿给银,考其肥瘦,以定予夺,三年为满,待人领养。

  时陈公卓致政家居,为之刊定社规,内分:缘起第一,乳母第二,捐银第三,收养第四,保婴第五,领养第六,清核第七,艺文第八。其议论至详至善,每本二十余页,名曰“育婴编”。此法不但恤幼,又兼济贫,免人世溺婴之惨,功莫有大于此者。凡城邑村镇,宜永远仿此而行。

  始初,蔡公五十余岁,尚未有子。因倡此社,后生三子、五孙,寿至八十七岁。天报善良,洵为不虚。扬城因其活儿甚多,俱以“真菩萨”称之。予见愚人溺儿最惨,要知物命至微,尚体天地之心,放生戒杀,况乎子女?乃或以野合淫奔而灭其迹,或以家贫身病而弃所生,于是有既生而损者,有未生而坠者,骨肉自残,良心灭尽,人世恶业,莫过于此。若所以杀女之情,近愚山施氏破之甚悉。歌云:

  劝君莫溺女,溺女伤天性。

  男女皆我儿,贫富有定分。

  若云养女致家贫,生儿岂必皆怡亲。

  浪子千金供一掷,良田美宅等灰尘。

  若云举女碍生儿,后先迟速谁能知?

  当阶玉树多先折,老蚌双珠不厌迟。

  有女莫愁难遣嫁,裙布钗荆是佳话。

  婚不论财礼义存,择婿安贫免牵挂。

  漫忧养女玷家声,为儿娶妇亦关情。

  淫首百恶尔先戒,不种孽根孽不生。

  杀女求儿儿不来,暮年孤独始悲哀。

  不如有女送终去,犹免白骨委蒿莱。

  赎人妻女救人殃。阴骘缠绵后必昌。

  若还多女竟无男,前生债主今生偿。

  劝君莫杀女,杀女还杀子。

  仁人有后恶人亡,桂折兰摧疾如矢。

  劝君莫杀女,杀女还杀妻。

  生珍婴孩死索命,牵衣地狱徒悲凄。

  劝君莫杀女,杀女还自杀。

  冤冤相报几时休,转劫投胎定夭折。

  孺子入井尚堪怜,如何摘女葬黄泉?

  及笄往嫁尚垂泪,何忍怀中辄相弃。

  古往今来多杀机,可怜习俗不知非。

  人命关天况骨肉,莫待回首泪满衣。

  扬州有个程有容,业盐生理。大清初年,条陈利弊,当事多嘉纳之。性醇好善,诸如育婴拯溺,以至桥路之施,力行不倦。城南有败闸,植巨楠百数,沉于水,大舟触之立破,人目为“神桩”。有容募人涸水拔之。岁大寝,请于鹾院,出金粟助赈,身董其事,就食者计有七十余万人。凡两个多月,未尝告瘁,恩赉有加,生平推诚待物,行必以恕。曰:“吾留有余,以与子孙也。”后果子孙绕膝者三十余人,科甲联绵。更置义田,以赡宗党之不振者,至今尚存。乡里咸呼公为“菩萨”。

  扬州府太守蒋恭靖,讳瑶。正德时大驾南巡,六师俱发,所须夫役,计宝应、高邮站程凡六,每站万人。议者欲悉集于扬,人情汹汹。公惟站设二千,更迭遣以迎,计初议减五分之四,其他类皆递减。卒之上供不缺,民亦不扰。时江彬与太监丘得,挟势要索,公不为动。

  会上出观鱼,得一巨鱼,戏言:“直五百金。”彬从旁言请以界守,促值甚急。公即脱夫人簪珥及绨绢服以进,曰:“臣府库绝无缗钱,不能多具。”

  上目为“酸儒”,弗较也。

  一日,中贵出揭帖,索胡椒、苏木、奇香、异品若干,困以所无,冀获厚赂。时抚臣邀公他求以应。公曰:“古任土作贡,出于殊方,而故取于扬,守臣不知也。”抚臣厉声令公自复。公即具揭帖,详注其下,曰:“某物产某处,某物出某处,扬州系中土偏方,无以应命。”上亦不责。

  又中贵说:“上选宫女数百,以备行在。”抚臣欲选之民间。公曰:“必欲称旨,止臣一女以进。”上知其不可夺,即诏罢之。

  予谓此一官,当急难之际,用尽智力,宁可自己不顾客累,而庇令万民安稳,何等心思?虽西方菩萨,现身救世,亦不过如此。目今官之有才能、有智谋者颇多,但专图利己,谁肯利民?请以蒋公为式而力行之,不惟功德福报,抑且芳名流传不朽矣。

第十九种 老作孽

男女虽异,爱欲则同。老年人只宜安静,乐享余年,切不可寻少艾在旁。不是取乐,反是自寻苦吃,又是自讨罪受,于人何尤?

  予曾著《笑得好》书,载有老人房事、修养、软圈、跪香、寻齿等说,极其形容。不是有意嘲笑老人,正是谏老人也。

  富贵之家,每每老夫多娶少妾,或老而断弦,仍娶幼女,只图眼前快乐,不顾后来苦楚。要知老人之精力,日渐衰败。在少年妇女,青春正艾。若要遂其欢心,则将灭之灯,何堪频去其油?必致疾病丛生,身命随丧,甚可畏也;若要不遂其欢心,则女虽有夫,如同无夫,孤守活寡,误害终身,衾寒枕冷,日夕悲怨,于心何安,甚可怜也。若要防闲太紧,则女必忧郁生病,往往夭死,岂不大损阴德;若要防闲稍宽,则种种丑事,远近哄传,岂不大辱家声。总之,老虽爱少,怎奈少不爱老。憎嫌之念一起,虽烈妇亦生心外向。请述者自想:何必贪一时之乐,而受无限之苦耶!

  妇女生来情性,犹如流水,即以少配少,若有风流俊俏之勾引,还要夺其心肺,何况以老配少?既不遂其欢心,又不饱其欲念,小则淫奔,大则蛊毒,甚至计谋害命。此理势之所必然,每每极多,可不凛然。沈老之作孽,还是三妇人不曾同心计谋,留得病死,事出万幸,未可以此为法。

  康熙初年,有个沈登云。他居住扬州南门外,年已六十岁,精力强健。

  他生平坏病,终日只喜谋算人的田地,盘剥人的家财,自己挣积,约有六七千金事业,仅好过活。有了正妻,又娶一妾,只是并不曾生一个儿女,此是沈老儿做人残忍,所以上天令其无后。

  到了六十岁大寿日,亲友来祝贺的甚多,沈老儿备了许多酒席,款待人众。自于席上,忽想起年周花甲,尚无子息,好不苦楚,因流下泪来。近他的座上,有个樊老者,约有七十余岁,是他的好友。看见他苦恼,因劝慰道:“我也是六十岁上无子,现今生了儿子。虽然幼小,毕竟可免无后之议。你既悲伤,何不再娶个如夫人来家,还可生得一、两个儿子出来。空空流泪,有何益处?”沈老感谢他:“教得是”,散了酒席。

  过了几日,算计又要娶小。家中原初的妻、妾闻知,齐劝道:“有子无子,都是前世修来的。若命里无子,就娶一个来,也没得生育。不如安分过活,何等不好?”沈老不依,主意要娶,寻了媒婆,各处说合。

  寻了三叉河镇上范家女儿,名唤二姐。这女儿的父亲已故,只有寡母在堂,女才十九岁。因高不成、低不就,媒婆来说,沈家有几万两银子的财主,田地极多,一马也跑不到,家里陈柴腊米,穿金戴银。若是嫁了他,如何享用。他情愿把岳母如何养老送终。“倘若生了儿子,万贯家财,都归你手里执掌,造化不了。只是莫忘记了我说合的谋人”。妇女们没得见识,听了这些话,满心欢喜,竟依允了。可怜把一个少年如花的女儿,活活葬送了。不多时,这沈老儿事事丰盛,娶了范二姐过门。见了这少年标致女子,极大的欢喜,床上的事,曲意奉承,十分努力。范二姐原是黄花女儿,情窦未开,趣味未知,混过了满月。这沈老儿因扒得多了,虽然强壮,终是年老,身上就添了好几般病痛,看看再扒不得了。添了那几样病?

  头里昏晕,眼里流泪,鼻里清涕,喉里痰喘,心里火烧,肚里胀塞,腰里酸疼,腿里软瘫。

  沈老周身病痛,请医百般调治,医令:“独宿保养。”原旧的一妻一妾,不必说起,仍是常守活寡。新娶的范二姐,如何守得?捱过了两个多月,沈老的病症,幸喜好了。怎奈那下身物件,竟软如棉花,一些不硬,扶捏不起,如何干事?沈老舍不得范二姐娇媚,未免做干工夫,越挑拨得二姐春心缭乱,情兴火热,无处发泄。沈老没奈何,只得睡在二姐身上,将物件勉强挨塞。不料,这件东西绵软折转,他还在上叠个不了。二姐怒啐道:“我里边一些也不曾进来,你还在上边叠个什么?”沈老也自觉没趣,只得扒将下来,说道:“我有许多钱财,又有许多田庄,我与你穿好的、吃好的,尽好快活过日子。”二姐恼怒,道:“古人说得好:‘良田万顷,不如日进分文’,我要家财何用?”沈老又勉强应道:“我因害病,被你吵笑,待我调养几日,与你耍要,只怕你还要讨饶哩。”二姐把手在沈老脸上一抹道:“你自己好不知羞,还来说大话哄人!”因而男女俱扫兴而止。

  自此以后,二姐看见俊俏后生,恨不得就吞在肚里。只因嫁了这老年人,不由得他不痛恨母亲,不由得他不咒骂媒人,苦在心里,说不出来。

  偶一日,在后门口闲玩散闷。看见一个美少年走过去,彼此对看个不住。正在看得有兴,忽被家人冲散。原来这少年姓张,因他生得标致、俊俏,人都叫他做“赛张生”,只离沈家半里路远。此生一见二姐,魂都留恋,每日来盼望。一早一晚,竟与二姐勾搭上了。你贪我爱,如胶似漆,乘沈老养病,不必红娘勾引,亦不必跳墙。每晚竟是二姐于更深时,从内里开门,接迎“张生”入房做事,黑早送出。原旧的妻妾以及家里人,俱也知道风声,都不管事。如此往来,也有两个多月。

  一日晚间,沈老到二姐房里来,在门外听得有男人在房内低声嘻笑。沈老着实动疑,敲门多时,二姐假推睡着,将人藏躲桌下,才开门。俟沈老进房,于黑处遮掩放出。沈老只推不曾看见,说了几句闲话,回到书房里再三思量:“若要声张,只恐丑名遍传,如何做人?若要不声张,如何容得?”想出一计,正屋后一进有高楼三间,沈老将二姐移到高楼上做房。二姐恐沈老疑心,只得依从。又着原妻妾看守,不许下楼。沈老又在楼旁一间屋里独宿。沈老只是病不离身,有一长者来候他的病,也略知他家些消息,因劝他道:“尊体年老多病,何不把二位小夫人早早配与人,就积了些阴德,又省了些烦恼,且又得了些财礼,岂不甚好?”沈老口虽答应,心还不舍。

  过了两个月,二姐日夜思想那少年,渐渐饮食减少,面色枯黄,医药不效,意成了相思百日痨。果然,未满百日,呜呼死了。二姐的寡母来吵了几场,哭死了几回,过了十多日,伏在棺上死了。

  这“赛张生”,终日在后门前痴望,杳无消息。买棺的日子。才知道二姐日夜相思死了,这“赛张生”走头无路,只得回家,日夜痛哭了几十回,着实想念不舍,白日里看见二姐牵了去,竟是“活捉张三郎”真正戏文,也是他奸人的妻女现报。

  沈老原初的妾,终日孤眠,守得没出头日子。虽看上了几个人,奈看得严紧,总不能到手,随后月余,也忧郁死了。原配首妻,无人做伴,孤苦伶仃,终日烦恼,不上半年,也往阎家去了。沈老见儿女不曾生半个,一妻二妾都死了,心上好生不过意,好生孤苦凄惨。看见原初妻、妾的两个棺村,想起当日他两个人曾说许多好话,劝我莫再娶小,只因我一时昏迷,都不依从,致有今日,痛哭一场。又看见寡妇的棺材,想起他在生时,费了多少辛苦,养成一个上好女儿,指望配人图后来快活养老,都因我不曾把他女儿安置好处,坑害死了,以致他衰年无靠,苦恼死了,又痛哭一场。及至看见二姐的棺材,又想起初婚的月内,我与他两个人恩爱绸缪,何等亲厚,都因我不自谅衰老,早遣另配,保全他性命,以致把他活活害死了,又痛哭不止。

  自此日夜悲啼,声哑泪枯,病症日添,服药不效,时常看见寡妇同三个妇人讨命,没有几日,活拉了去。族众并不理着收殓,都来吵闹家财。停尸四日,臭气薰人,蛆虫满地,方才草率买棺入殓。幸有一个略好的,将公项提起些须,雇人把五个棺材抬去埋了,随即把房卖银瓜分。

  可叹这个老儿,只喜谋算人的家财,苦挣一生,不曾做件好事,只落得将许多产业,一旦都分得精光。他把四个妇人性命,活活的坑害死了。后世又不知如何果报,岂不是老来作孽,世人不可不知警戒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 求嗣真铨

  今之无子者,往往多置少姬,恣行淫欲。要知妾婢既多,嫌疑必起,一遇妒妻,遂有冤屈横死之惨。其为我宠者,枕席迭侍,精液内于,其究也必成我之病。外或不能遍御,幽闭一室,怨恨愁苦,灭绝上天,生生种子,其究也复成人之病。因无子而造诸孽,因造孽而愈无子,且以少年之妾,守一衰迈之翁,徒苦人子女为活寡妇。如此损德而欲望生子,何能哉?况精竭神枯,一旦弃世,其间丑名播扬,闺门失节,尤多不可言者。从来寡欲多男,每见富贵之士,一子或艰,贫贱之家,多男为累。总在欲之寡与不寡,异之也。

  昔一人无子,有医者教之,保惜精神,忽过思过劳,勿大扰大怒,俟经净施之,有娠即异榻。如此半年,果然生子。要知生者,生道也。若不以生生之道,求之句能应乎?要法曰:莫阴险、莫残刻、莫杀生。凡种种无子之行,俱悉改除。久之又久,未有不获多男之庆矣。

第二十种 少知非

少年子弟,宁可终身不读书,不可一日近小人。此陈眉公格言也。要知少年人虽不读书,只是愚朴,却不害大事。若一与小人亲近,染成败坏习气,如油入面,岂独贫贱?每致丧心非为,身家不保,及陷于罪,悔之已晚。试看郑友,若不改邪归正,必遭大难,小人之害如此。

  少年人只是勤俭守分,不务外事,则一生受享许多快乐。若或一时昏迷错误,随即悔改,犹可收之桑榆。此帙书,少年人不可不熟看。

  我有一个朋友,姓郑,名君召。他父亲开张布店,约有三百余两本银。因只生他一人,母亲又去世得早,十分钟爱,不曾教训。从小时就不肯读书,最喜玩耍。到二十一岁,就娶了媳妇与他。若是勤俭安分,尽好过活,不意父死之后,他把布店都交与汤伙计掌管,自己只喜闲荡,最爱穿好的、吃好的,每日摇进摇出。人人都说他为“富家郎”。我看这光景,因做了个鼓儿词,写成斗方,劝他莫学奢华。词云:

    劝你们,莫奢华,淡泊些最是佳。何须浪费争高大?珍馐罗列喉如海,衣服新鲜锦上花。只恐福小难招架,这作为怎能长久?总不如朴实成家。

  有个小人姓杨,他帮闲称最,蔑片居先,专会吸人咬人,所以人都叫他做“杨辣子”。看见郑友奢华,不知有几万两的家财,因来假同他亲厚,凡有诸事,十分帮衬,十分奉承。郑友不知利害,竟与他往来,做了莫逆,一刻不离。

  一日,杨篾片欢喜,向郑友说道:“人生在世,最难得是少年标致,又难得是手有余钱。古人说得好:‘不玩不笑,误了青春年少。’若过到壮老年纪,岂不将好时光虚度?须要学几出好戏,不独自己玩玩,又且免些村俗,知些欢乐。我有个极好极厚的师傅,他是个串戏老作家。我同你去玩玩,岂不甚妙。”郑友点头道:“承兄指教,好是极好,只恐怕多费银子,又恐怕我生性蠢拙,习学不来。”杨帮闲道:“都在我身上,尽力嘱师傅,用心教导,包管学会。在别人要学会了一出戏,极少也要谢银一两。我与他至厚,只等他教会了,串熟了,每一出不过谢他五钱银子,他也不好较量。”郑友听见所费不多,就满心欢喜,拣了一个好日子,穿了新衣服,同了杨帮闲来拜戏师。

  那师一见郑友大喜,叙过几句闲话,笑说道:“尊兄这样一个标致相貌,该做个旦角,只是不敢有屈,竟学一个小生罢。”郑友依允,将抄的曲本交与他,按着鼓板,口传身教。他偏有聪明,不消两三日,已将一、二支曲子唱上了。师傅又大喜,上半日唱曲子,到了下半日,就大家闲散玩玩。

  那同伙的五、六个少年人,都说道:“取纸牌骰子来,大家看个东道,晚上吃酒,不好偏扰一家,不过费几分银子,事极微末。”拉郑友入座。他回道:“从来不知看牌掷骰。”随即有一个人指教他习学。果然,一学就会。先是几回东道、酒食,到后来竟是赌钱。先是几钱,到后来竟是几两。我听见郑友入在赌钱场里,心中大恼,又做了一篇戒赌的唱儿送与他。词云:

    劝你们,莫赌钱。迷魂阵似蜜甜,无昏无晓相留恋。头家帮客都想赚。打骂争喧最可嫌,娼优隶卒同卑贱。起先时衣囊拆揭,到后来典卖田园。

  怎奈郑友听如不听,只因众赌友串通一气要赢他,不肯放松,总不要郑友拿出一厘现银,都是杨帮闲一力招架。郑友初出来玩的,赌到兴头上,竟写一行字付银几两,又付银几两,都交与杨头家。不过玩了十多日,竟输了一百二十余两。

  临了那一日,众人收起筹马牌骰,都向郑友要银子,他却并无分厘。众人大嚷道:“好不公道。假如你赢了别人的银子,你可要别人的银子?”这个要剥衣服,那个要拳打脚踢;这个要抓泥来涂污,那个要锁起来喊官。郑友急得走投无路,只得哀求杨朋友招架,宽期几日。做好做歹,放去设措银子交还。因将父遣的本银,又将些布疋贱价卖银。反是杨头家假做好人来说合,纹银八折交代,兑出纹银一百余两,又封一两银子谢戏师,方才退贴开交。他一伙小人在暗处瓜分完结。

  这郑友回到家中细想,自恨道:“无端信人去串戏,起先看东道,及至后来赌钱,白白被人骗去百十两银子,受了多少羞辱,着了多少气恼。若早听某人好话,不到如此,银子费去,又不曾玩得快活,好生不值。”

  正在纳闷,另有一个姓袁的帮闲蔑片来说道:“我闻得郑大爷因输去银子,连日在家纳闷。目今苏州来了一个出奇的妓女,才一十七岁,人才出众,真个是现在的西施。我同你去玩一玩,消消优闷,何等不好!”郑友听得大喜,因同了袁人前往,诱到钞关门外堂巷里一家,果见有妓女,骨格轻盈,十分娇媚。郑友春兴勃然,又袁人在旁撺掇,自然上了道儿。郑友就星飞回家,取了五两银子,两疋彩缎,两只银杯,送到妓家,交与鸨儿,以为初会之札。那鸨儿收了银子、礼物,甚是欢喜,连忙定桌席,花攒锦簇,吹弹歌舞,宿了三日。一切赏赐等项,俱出袁人之手。郑友银子用完,又来家设措银子去接用。我那时在他布店里,闻得郑友才离了赌场,复又去嫖,不怕他取厌,又做一唱词送了去。词云:

  劝你们,莫要嫖。姊妹们,惯逞娇,做成假意虚圈套。痴心恩爱如珍宝,当面温存背跳槽,黄金散尽谁欢笑?只落得梅疮遍体,最可怜衣食无聊。

  那郑友只当不曾看见,慌忙带了银子,又到妓家去。原来这妓者,叫做“怀哥”,不独生得标致,且有一身本领,吹得弹得,写得好,画得好,唱得又好,饮得又好。所交的都是介公子,在垳衏中也是数七数八的。这郑友不过生意人出身,字画吟咏,总不知晓。即打差之费,亦在鄙吝半边。那怀哥眼界极广,那里看得他在心,所以鬼脸春秋,不时波及。郑友是个聪明人,用了几十两银子,反讨不得个喜欢,心中深自懊悔。推事辞了妓者,独自坐在家里,好生烦恼,痛恨这杨、袁二人。想道:“若不是他们来引诱我,怎得自寻罪受?”因吩咐门上店里人:“此后二人若是再寻我,总回他不在家,发誓永不与他们会面。”

  正在懊恨时,适值我到了他家,说道:“我今日特备了一肴一壶,在舍下恭候,同你去散闷。”又请了汤伙计做陪客,遂同了二人到家里。三人共席,饮了几杯。我对郑友说道:“在坐无别人,可谈肺腑。我因与你父亲交厚,他去世之时,请了我在床前,当你的面,叮咛托我教训,虽然我是你的朋友,我却是你的父辈、尊长。你这几年嫖赌摇噍,凡下流的坏事,无不做到,我几次做歌词劝你,你都不睬。你只想这四、五年来,总因不守本分,费了多少银子,吃了多少苦恼,受了多少羞辱,也知道盐也是这样咸,醋也是这样酸,苦辣味都尝尽。但你是个极聪明人,智巧有余,凡百诸事,一学就会。如何这等瞌睡昏迷,呼唤推摇,都不得醒,你若再不急急改过自新,必致贫贱非为,死无葬身之地矣。我向日曾将少年人的行止好歹,细细的做了一帙,刻在《人事》通书内。因说得甚长,今印了一本,装钉整齐,送与你带回家去,细细熟看,心中自然明朗。我劝你就从今日起,依我的好话,只当重又从你母亲胎里另生出个新鲜身子来。真是‘已过昨日如前世,睡起今朝是再生’,把那些坏人一概都辞绝,把那些坏事一概都不做。每日只坐店中,一心一意只勤本分生理。你这汤伙计,是个诚实好人,齐起本银来,快托他代你往娄塘、江阴、苏州,收买布来,多买多卖。我又闻得你尊嫂十分贤能,屡次谏劝,你总不听。今后家中事,快托他代你料理。我知道尊翁听积有限,怎比得富贵人家、王孙公子,成千累万供着浪费?幸喜这汤铭兄至诚照管。若遇坏人,此时本银已经都亏折完了,切须改过,包你不久就兴旺发财。不独我心欢喜,不负令尊的嘱托,即是令尊知家声不坠,也含笑于九泉矣。”郑友听完这些话,两泪交流,说道:“我非草木,从今谨遵老伯台训,急急改过自新了。”我听完这话,也甚欢喜,三人痛饮而别。

  自后,我又察访,郑友果然勤俭安分,一毫坏事不为。又过月余,我由江都县门前经过,遇见郑友在县前伺候。我急问:“因何在此?为着何事?”郑友诉说道:“自老伯劝谕之后,我专心改过学好。不意某人欺我忠厚,拖欠我许多布银。向他取要,除布银不还,反把我殴辱,忍耐不住,我因写了状子告他,与他不得开交。”我力劝他回去,“同中再要,如何不还?”又吩咐他今后宁可价钱让些,切莫赊欠,免得淘气,切莫告状,因而又做一词寄与他。词云:

    劝你们,莫兴讼。告状的,真是痴。花钱费钞荒田地,赢了冤家图报复,输了刑场活惨凄。如炉官法非儿戏,有甚么深仇大隙,自寻那困苦流离。

  过了年余,郑友从大东门走,见城门内枷了许多人。访问,原来是县官访拿刮棍并赌博打降等犯,每人四十板,枷两月示众。看来,竟有杨、袁并当日同赌的在内。郑友急忙低头走去,只推不曾看见。自想道:“若不是改过学好,今日也难逃此难。”见了更加学好,每日将我与他的《人事通》一本,又另将我做的四个唱词抄写一本,都放在几上,时刻熟看体行。

  又过了三年,郑友是三十大寿,生了一男一女。那日设席,请的亲友都是长厚好人。那酒席中甚是欢喜,自己计算,竟有父遗的本银增添两倍。因感激我教训成家,拜我为义父,极其尊敬。我又教他代汤伙计娶了亲。自后,除本分利。后来将生的男女,两家结婚至厚。现今过活,甚是快乐,真个是“败子回头金不换”也。

  世上人只看这郑友,若不是肯听好话,自己悔改学好,怎得有个好日子过活?少年人不可将我这些话,看做泛常揭过,才有大益也。

第二十一种 刻薄穷

为人只要存心宽厚,富自久长。如财自刻薄奸谋中得来,子孙不独谋官一事,安保其不从嫖赌讼奢内破败耶!

  扬州城隍庙,悬有一联,云:“刻薄成家难免子孙荡费,奸淫作孽岂能妻女清贞。”此格言,世人不可不时刻谨佩。

  每月利息若三二分,皆不为过,多则贫人如何交纳得起?财翁全以宽厚为心,自生好子孙矣。

  康熙初年,有个张侉子。他原是辽东人,曾做过游击,因犯了事,带了二百余金逃走,到扬州东乡里躲住。最有勇力,能会刀、枪、拳、棒,专放加一火债,常于每年三、四月间粮食青黄不接之时,借米一担与人,到秋来还米一担五斗,名为“借担头”。只隔四个多月,就加米五斗,利息竟是加一之外。乡中但有穷人无粮的,没奈何,不顾重利,只得借来应急。倏忽秋来,他就驾船沿庄取讨。若或稍迟,小则嚷骂,大则拳打,甚至占人田产,不管卖人也要交还。人都怕惧,不敢拖欠,积有千余两现银。生有二子,长子痴呆,不知人事,只会穿衣吃饭,连数目、方向,俱不知晓。次子人都叫他做“小侉”,虽然乖巧,奈他性情不定,易惑易动,不安本分,奢华浪费。父死之后,竟是挥金如土。他的费用事甚多,我只说一件便知。

  他曾于大雪时,看见一人骑匹白马,上好鞍辔,人众称赞。“小侉”羡慕不已,即着人买匹白马,置新鞍辔,又特另雇人草料喂养,出入骑坐,自为荣耀,欣欣得意。偶往仙女庙镇上骑马走动,遇着江都县县丞,不曾下马。那县丞差人拘查。小侉慌了手脚,忙请个大乡宦恳嘱,送了县丞礼物银子,约费百余两,方才了事。

  因自恨平民无职,要买一微官才可骑马张盖,才可皂役喝道。有人知其痴呆,因伙通骗棍,谎说:“现今吏部某人,是我至亲,需银四百余两,即可印给凭据去做官。”小侉大喜,即如数交兑,立有笔帖为证。骗棍脱银过手,远遁他方。候至年余,毫无影响,告追无人,寻觅无处。

  续后又遇一人,向小侉说道:“你向日只图价少便宜,不够料理,怎有官做?须得银千两,兑交我这样至诚人,星往北京图谋,包管确实。如不放心,某人做保。”小侉听说大喜,又如数兑交,脱银过手,伙同保人,又复远逃。小侉连连遭骗,今日卖田,明日卖房,到后来除没得官做,反将家产用尽。奴仆见穷将来,俱已散去。呆兄与嫂妻,俱因饥寒难过,接连先死。小侉日夜愁苦,没奈何,照依乃父借米与人的例,走到人家借担头来度命。到得秋来没得还,受逼受辱,捱骂捱打,弄得孤苦只身,夜无宿场,日无食场。竟至饿死路上,棺木俱无,地方小甲用芦席卷了埋去。乡老都知老侉盘剥人报应。有诗云:

    从来放债没羊恙,一月三分律有条。

  色低数短真刻薄,坐讨立逼太凶豪。

  授你家财无尽足,典他房地那宽饶。

  不杀穷人怎得富?也与儿孙留下梢。

第二十二种 宽厚富

圣贤仙佛,莫不以利人为亟。世间第一好事,莫如救难怜贫。试看陈翁,存此好心,不过取息略微,遂享全福之报,最可法也。

  穷富何常,有少富而老贫者,有祖父穷而子孙富者,沧桑迁改,盈虚消长,岂能预料?但彼我同生天地间,彼不幸而穷,我有幸而富,理宜周济扶持,乃世有不能怜之、恤之,而反欺之、谋之者,是诚何心哉!难免后报如然。

  扬州便益门外有个陈之鼎,这人家赀没多,总不过银百余两,生有三子,开个小米铺糊口度日。他立志要救难济贫,每恨力不从心。因自立一法,将本银百两,到秋收成稻价贱时,尽数买稻堆贮。因冬米久贮不坏,即于冬腊人牛闲时,碾出米来堆在庄上。平时只在近处随买随卖,只到三、四月青黄不接,便将庄上的米,着儿子陆续运到米铺里,只零星卖与贫苦人论升论斗。若到了三、四斗,整担的就出多价,也不肯卖。他的本意说:“成担多买,毕竟是有钱人家。”他铺里米价,又比别家减一分钱。譬如别处米价每斗银一钱,他只要九分。这些贫淡人,都到他家来买。这个三、四升,那个七、八升,日日拥挤不开,都是三个儿子料理。但是往乡装米,以及买稻上碾,并门前零星发卖。都是儿子,并无伙计,真是“父子同心山成玉,兄弟同心土变金”。因此钱财日发一日,又且省俭不奢。不到四五年,竟积起本银五百余两。他又尽着多本多买,他仍开这小铺,照旧例发。

    偶一夜,有小人把他米铺门前垫沟厚板偷起了去。早起,三个儿子在街坊喊叫:“谁人起沟板去?速些送来,免得咒骂。”喊了三、四遍,并无影响。不意黑晚,有个某刮棍,吃酒吃得大醉。此时三月春天,他把衣服脱得精光,在陈米店前指名大骂道:“你们前铺地板,是我掘起来卖银子用了。你敢出来认话,我就同你打个死活。如不出来认话,如何如何辱及父母三代。”陈老三个儿子,俱不能忍耐,要出去理论。陈老先把大门铺门都锁了。吩咐儿子家俱不许出门:“他是醉汉,黑夜难较,尽他咒骂,切莫睬他。”那刮棍又将沟泥涂污门上,复又大骂四、五回,喊得气喘声哑,自己没意思,回家去了。那人因大醉脱衣受冻,喊损气力,本夜三更时就死了。他妻子说:“虽同陈老儿家相骂,他闭着门,并不曾回言,又不曾相打,没得图赖。”只得自家买棺收殓。三子才知道:“若是昨晚不依父言,出来同他打骂,夜里死了,如何就得了结?”

  陈老行的宽厚事,如此类颇多。他过七十岁时,家财竟至上万,时常吩咐儿子,存心宽厚,不可刻薄贫人。后来陈翁活到九十一才去世,虽无官职荣贵,却是夫妻结发皆老,三子四孙,人伦全美,财富有余。此天报良善之不爽也。

第二十三种 斩刑厅

世人切不可种恶因,若一有恶因,必有还报。如德宗禅功已修得道,奈前世之恶因未结,虽无刑厅叩拜之事,亦必有报。昔姚国师尚难逃避,何况德宗乎?凛然哉,慎勿起恶念而种恶因也。

  弟兄如手足,损我手足而得赀财,至愚不为。今拼死狱底,是皆自取。最可嘉者,二小童竟有报仇坚志。今世罕见,不可不传,自恨忘其姓名。

  顺治年间,扬州有个刑厅,姓武名缵绪。他为人甚是贪酷,恶事极多。我略说二件,便知其人。

  这刑厅新到任,旧例要谒见漕抚。那时漕姓吴,最信奉佛法。因有个德宗大和尚,是扬州“福缘庵”里得道的高僧。吴漕抚请来对坐谈禅,听事禀扬州武推官新任来叩谒。漕抚即传进内衙谒见。武刑厅顶帽朝服,入内投上手本。朝上三叩头,辞出。于叩头时,看见有一僧人同漕抚并坐受礼,询问方知,是“福缘庵”和尚。

  这德宗过了几日回寺,忽一日,有吏持武刑厅名贴到寺,请师谈讲佛法。德宗见贴,即吩咐侍者道:“我前世曾谋害了此人性命,今冤家会面,自难逃避,此去不得生回了。可备我龛塔。”吩咐完,侍者随师行至府前,正值厅官坐堂。吏禀:“德宗唤到。”厅官随令即刻叫上来。德师自阶下朝上行走,立着候问。厅官大怒道:“你虽有些须禅学,但本厅是父母官,如何妄自尊大,相见不跪?”尚未答话,就令皂隶重责四十大板。逐出,才出仪门,已经气绝。侍者甚是叹服前知之明,慌忙用龛塔收殓。百姓都说:“刑厅毒恶。”

    是年四月间,钞关门内有个盐商,家赀积二万余金。生二子二孙,父才去世,二子因家财富厚,你争我夺。兄说弟有偏私,弟说兄有暗蓄,较量吵闹,亲族劝解不开,竟在武刑厅衙门互告。这官一见家财几万,弟兄纷争,随即差拿二人收禁。二人在禁,两月并不提审,弟兄会意,懊悔不已。只得和同公中议出银五千两,烦当事缴进。厅官回说:“这商家几万之富,嫌少退出。”其后亲族人等禀了几次和息,通存衙不发。弟兄二人无法可施,只得安坐听命。

  自四月监禁到十二月,年节将近,适有清军厅因年底亲自下狱清监,弟兄痛哭,跪禀道:“只因一时昏迷,”为家财事控告,蒙武老爷已禁狱八、九个月,不审不结。目下年节已近,总不能回家与老母一面。”诉毕又各大哭。清军面谕道:“既是和息,候本厅即面会武年翁释放。”弟兄感恩望信,军厅果然不回宅,即会刑厅言及此事,恳求推分释放。刑厅满口依允,清军又着人知会弟兄二人。

  是时腊月二十九,不见释放,那知武刑厅于黑晚密传禁卒至衙内,本夜将二人讨病呈。家人总不知晓,只说恐不能出狱,尚办了许多酒肴,抬送禁中。忽闻得二人暴病俱亡。家人闻信,老母、二子,同家中男妇共有百余人,备二棺在狱洞口,哭声震地,远近俱闻。看者拥挤,满塞街路,无不流泪。

    彼时,二子才各十四、五岁,披着麻,哭得死而复苏,续大喊道:“家中人众,痛哭出血,也是没用。我二人拚性命,星夜往北京喊御状,才得伸冤。”随有被害四个人说道:“你小小年纪,如果有志,我等情愿同往帮助。”二子收殓毕,不理丧事,便将武刑厅恶事十二件,写成御状,飞往北京,击登闻鼓上奏,蒙发某部审问详细复上。奉旨将武缵绪革职,发江南督抚审拟具奏。督抚会审,事事俱实,回复。奉旨着即处决,奉上宪即令新刑厅王某监斩。随将武刑厅绑赴北门外斩首。

  是日,阖城百姓来看的竟有几万。一路上拥挤不开,把斩下来的头,被众百姓用砖石棍斧打成烂泥。那时,预先有一木匠打枷,后来因此匠人犯了法,即用此枷枷号示众。有某生员,戏题一句,云:“木匠打枷枷木匠。”对了一年,没得还对。直至此时,方对云:“刑厅监斩斩刑厅”。岂不奇异!可见害人的恶因,是种不得的;弟兄手足,是伤不得的;贪酷坏官,是做不得的。如此果报,可不凛然!

第二十四种 埋积贼

马厅尊获积贼,先给本银,劝令改过。不改,后重法枷责。又不改,是一而再再而三,终无改过之日矣。及活埋除灭,诚为快事。

  予曾见泰州州官,拿获贼人,即用大铁棍,约重二十余斤,手足铁环钉坚,朔望赴官验看,许其沿街求乞,兼令各处寻觅伙贼。若有续获,又将铁棍钉续获之贼。予亲见带铁棍而行者三人,是亦治贼之一法,较之活埋,还留其命。

  扬州有个积年贼,叫做“孙驼子”,这人矮小如猴,任你高楼大屋,将身一纵即上。更有本事,只用手指掐着梁椽,空中可行数十步。远近被其偷窃者甚多,恨不得寝皮食肉。

  那时有清军厅马老爷讳骧,手下有四、五个老快手,专会捕盗。因报有失贼,马厅尊着令老快缉捉。不三四日,即将孙驼子拿见马公,直认不辩。马公极仁慈,因吩咐道:“为人在世,诸般生意俱可养生,何苦做贼偷窃?获着夹打吊考,九死一生。本厅念汝初犯,一板也不打,反捐俸银五两,给汝做本钱。或卖薪蔬度活,改过自新。若再做贼,必尽法打死,决不轻饶。”孙贼叩头感恩,领银而未曾三个多月,本银用完,旧性复起。又往一家偷卷一空。失主报了马公,老快又获孙贼,见马公,问实直招,随将孙贼重责四十板,枷两月。释放时,又当堂吩咐道:“本厅今从宽饶死。若或再犯,你莫想有命。”孙贼叩头感颂而去。

  过了几个月又偷,又被捉获。马公一见孙贼,大怒道:“本厅两次如何吩咐,如何苦劝,奈汝坚不改过。可知再放汝回去,仍是不改。”即着皂头往材板店内,买棺一口,抬到堂上。即令把孙贼用绳捆紧,活活放在棺内钉好,即令抬出北门活埋了。取具土工小甲看守无失甘结回复。抬在府大门外,看的人众拥挤不开。我曾去挤看,尚听得棺内叫喊。自埋贼之后,扬城内外贼盗俱无。百姓夜眠安枕,皆感激马公之法治也。

第二十五种 掷金杯

人一举心动念,不独神鬼俱知,即慧明之人,无不悉见。凡做昧心事欲瞒人者,真是掩耳盗铃也。“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。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”,乃实在确语。试看崔公私蓄以及暗昧事,诸人不知,即妻妾子女,亦不尽知。遥遥智朗,千里如镜,岂非至隐至微之地。固已莫见莫显乎?诗云:“相在尔室,尚不愧于屋漏。”诚哉是言,阅之凛凛。崔公自会朗师之后,昧心事毫不敢为,虽曰朗师之警悟崔公,而实系成全崔公者大矣。世人俱当以此为鉴,受益不小。

  凡见人危难,即思拯救,此即是活佛菩萨矣。朗师只因目击小民寒冻,即思不辞辛勤广募施袄,在禅理深通之人,自然如此。若今之和尚,大半藉募化以肥己,但恐偿还不了,安望有成?

  功必要德助,若表里之难缺,只看朗师之言行,可敬可法。紫阳真人云:“黄芽白雪不难寻,达者须凭德行深”,应各省察。

  扬州府崔府尊名■,字莲生。坐升两淮盐运司,到任三个月,门上接得某部院手书一封,着僧人智朗投进。崔公拆看书,内略云:“智朗和尚,深通禅理,乃有道高僧。倘过扬州,祈为推分青盼”云云。崔公平常最不喜僧道,因屈于部院手札,只得勉强随请相会。

  少刻,看见一和尚,光头布衣,足着朱履,走上内堂,向上同揖。崔公只得请坐待茶,便开口问道:“某院台极称朗师佛理弘广,今请教大师,直指参悟妙法,足见施惠不小。莫谓我俗吏无知,不堪共语也。”朗师道:“人能明通佛法,则能超出生死苦海。但此法难以口说,全在本人立志坚刚,信心诚笃。僧人自幼出家,至今四十余年,才得明悉。知法则易如反掌,不知法则难若登大。”崔公道:“法虽难说,毕竟有法。请问大师指示,如何才得法?”朗师道:“世人只因尘事牵缠,才一静坐,不是散乱,就是昏沉。要知寂寂治散乱,散乱去则生昏沉;惺惺治昏沉,昏去则生散乱。止观双持,昏散皆退,所以指群生行觉路而得妙境也。不知此法者,则学何所入?功何所施?智何所发耶?”

    崔公听完,深为敬服,点头大喜道:“大师如此开发,院台的称赞,果不虚言。”朗师随又道:“虽说功夫如此,必要德行兼佐。若专功而无德,必致魔多难就。去冬贫僧因过淮上,见许多老少男女,俱赤体寒冻,难以度命,贫僧顿起怜慈,妄立微愿,募施棉袄一千件,散给受冻贫民。目今时已六月,欲要前往产棉地方,逐件置造,有费时日,转盼冬寒,岂不误事?况且衣工料物,件件缺乏。所以预为早计,约费银六百余两,已经募化某布政司施济五百件。今只缺少五百件,望大老爷慨然完此功德,免无限寒苦,皆出大老爷洪恩。”崔公听完,即愁眉蹙额道:“积德固是善举,但须绰有余货。本司虽执掌几十万盐课,俱是朝廷正项,谁敢擅自动用?”

  朗师又道:“亦有应得本分俸赀,何妨积德?”崔公摇头道:“俸赀无几,尚不足以供薪蔬,何有余润?”朗师笑道:“大老爷现存蓄三千两,可以动三百两积德,不过十分之一。”崔公含糊坚赖道:“何曾有得存余?”两人正在问答不合,忽门吏禀道:“本府知府,因北郊虹桥荷花大放,来日请大老爷,兼请督粮道老爷酒船游赏。”崔公性喜饮酒,听见请召,随应道:“既是粮道领贴,本司岂有不领贴之理?”朗师在旁,即忙禀道:“大老爷来日赴宴,贫僧斋戒不用荤腥,只饮蔬酒。可吩咐来人另备豆腐一碟,便可奉陪,共席清谈,叨沾台光,得玩赏十里荷花,亦是幸遇。”崔公笑道:“昔日苏东坡游玩,常以佛印相伴。此事未常不可。”随吩咐来役,补请朗师。谈毕,僧回法云寺寓处。

  次早,府役奉邀崔公、粮道至北门外酒船,朗师先已在船。那船上张灯结彩,金杯象筋,古董炉瓶,笙歌鼓乐,极其盛设。这粮道因自江宁由扬经过,并不知请僧人何干,乃细询问。崔公将荐举根由,细细说明,才同朗师谈论。果然语言高妙,众皆敬服。

  船行入虹桥法海寺,一望荷花遍开,清香扑鼻。真个是:

    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

  各皆对花畅饮,半醉换席时,朗师忽向三位老爷笑道:“今日叨陪盛宴,可为大幸。席上无可奉敬,贫僧用一小术以博三位老爷一笑。”众官点头,拭目以待。朗师即举面前金杯,当三位老爷向湖中掷去。众官惊骇,各皆怒色,急忙呼人下水捞取。朗师笑嘻嘻,摇手道:“此金杯三位老爷不必着忙,贫僧已经送入崔大老爷银库内,安放在三千金俸赀桶上。如若不信,可着人速去取来,才知贫僧说话不虚。”众皆谓谎,朗师因又道:“崔大老爷腰间现带锁匙,何不发与近侍,星驰快马至运司库内,将金杯取来,方知不假。”崔公闻言,即解匙交近侍,飞马至运司内,同公子开库,果见金杯放在银桶上,即取回献上。三位老爷大惊敬服,至晚各散。

  次早,崔公即取银三百两,另封程仪,着人送至法云寺交与朗师,即刻起身。朗师烦来人携着原银,即到运司署内,面会崔公。朗师愁眉指银道:“此银分厘不敢收领。”崔公惊问道:“大师前日再四求为施袄之用,今已照数交银,忽又推辞,本司不解何意?”朗师道:“此银是昨晚某乡绅与某人有仇。送银千两,欲诬陷为私囤,苦打成招。其实某乃良善好人,并非私盐囤户。若是贫僧领去此银,不独并无功德,且将来变驴变马,变畜生偿还不了,所以分厘不收。若是三千两桶内动与贫僧,即刻叩领。”崔公听完,腹中惊骇,果是某乡绅送的银千两,丝毫欺瞒不得。崔公随将俸赀动三百两,另封程仪,设蔬斋送朗师回去。一面将原银千两,交还乡绅,分厘不收,所诬私囤,并不究问。

  是年冬,有人从淮上来,果有圣僧装棉袄千件,称崔公施济,才知诚实不虚。崔公自会朗师之后,凡事但有贿赂,俱辞不收,亦不听情嘱。在任五年,两淮盐商感激至公,捐造崔公祠在运司前,流芳不朽。